余栖碧

————问余何意栖碧山,笑而不答心自闲

【主教扎】飞鸟


“您不能给我自由。"莫扎特最后说。


科洛雷多此时并没有看着他。他的视线远去、远去,随后在远方消散了。“如果我给你自由呢? "


莫扎特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在对自己说话。


“自由并不是您给我的。”莫扎特听到自己说。“您说要将自由给我的那一刻,自由已经不再自由了。”




01


莫扎特翻上车后立刻蹬掉了皮鞋,他长松了一口气,只觉脚上顿时摆脱了一层束缚。他随手拉过一个靠垫,压在腰后。玛丽亚坐在副驾驶座上,戴着墨镜和口罩。她从后视镜看过来,提醒也是警告:“沃尔夫冈。”


莫扎特的神色顿时改变了。他没有说话,往左边挪了挪。正好离玛丽亚远了一点。这是一个对角线的位置。“我知道了。南奈尔。”他的嗓子很哑。但那双皮鞋并没有回到他的脚上。


玛丽亚应该还想说什么,不过最后也没有开口。从后视镜里,莫扎特也可以看到她脸色苍白, 眉心紧蹙。如同受到某种压抑。


不知道沉默了多久,驾驶座的门终于被拉开了,利奥波德审视了他们一圈,上车关了门。 “走吧。”


车上很沉默。


莫扎特知道他们要去下一场演出。他随手拉开刚买的一听可乐的拉环,但是他刚刚上车的动作太大,泡沫溢出来,沾了他满手。南奈尔沉默着递给他一张纸。“谢谢。”他说,然后盯着可乐,并不喝,也并不再说话。


“沃尔夫冈,”利奥波德甚至没有回头,“你的嗓子。”


莫扎特很轻松地笑了笑,随手把可乐丢到车上的垃圾桶里。他神色自然,就好像他其实一直在等利奥波德说这句话。这辆车是新买的,比上一台车大很多,车上有一个小小的折叠垃圾桶,还有南奈尔请人弄的一个小冰箱。一个从来不装任何东西的冰箱。他转过头看着窗外,景色飞逝,让人产生轻微的眩晕感。他还记得小时候和妈妈姐姐一起挤在车后座,他会在困的时候倒在妈妈的腿上,妈妈抚摸他的头发,姐姐沉默地看着他。那辆车确实小了,大概四五年前被卖掉了。四五年间他们起码换过三台车。他记不清了。可乐的甜味飘过来,莫扎特望了一眼那个垃圾桶,里面除了那个易拉罐再也没有别的东西。当他抬起头,又和利奥波德的视线对上。红灯。利奥波德的眉头皱着,看着他。莫扎特知道他会说什么,他等着他教训自己不该把甜味饮料用做污染他父亲汽车的毒气剂,他直直对上利奥波德的视线。但出乎意料的,利奥波德转了回去,没有说话。


绿灯。车流从他们身侧疾驰而过。身后的车群不耐烦地鸣着喇叭。利奥波德终于踩下油门,景色再次更新。


他们这样一路沉默着,驶向巴黎。




02


咖啡的热气氲成水雾,在空中盘绕、扭曲,缓缓消散。萨尔茨堡的夏天并不算太热,但依然焦躁,足够唤起蝉鸣。科洛雷多放下手里厚厚一沓文件,侧过身问阿尔科伯爵:“ 都准备好了吗?”


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收回目光,视线停留在窗边的一盆蓝色矢车菊上。它看起来长势很好,花瓣紧簇地并在一起,花心处显出淡紫色。今天一整天都很安静,除了蝉鸣外连鸟叫都没有几声。矢车菊的花梗微微地晃动着,大概是有风。


这种环境应该是他所希望的,科洛雷多的内心很平淡,什么情绪也没有,但是好像又有个什么东西一直阻碍着他的思考,让他整个人割裂开,分成完全不同的两个部分,一半平静地看着另外一半发疯。那个“什么东西”让他没办法想别的,他的思绪无法抵达任何地方,只有一片空白。他在放空。同时和自己争吵。


他的视线涣散,然后又聚焦。矢车菊的组成在细微的每一片花瓣和蓝紫色色块里不断跳跃反复。他想起之前听到过的曲子,好像已经忘记名字了,但是有一部分调子还在记忆里环绕。他手指在桌上不自觉地叩了叩,曲调仿佛从指尖流了出来,他能回忆起来的部分越来越多,小提琴悠扬的乐声在耳边响起,时起时伏地波动。一瞬间他好像记起了一些久远的片段,几张皱皱巴巴的曲谱,泼洒一地的墨水,笔,羽管键琴。他的眼睛在这种色块里有点疲倦了,近似于长久没有睡觉后的样子。科洛雷多想从这些画面中找到将它们串连在一起的那条线,但似乎只是无用功。他眨了眨眼压下眼睛的干涩。


“主教。”


阿尔科的声音让他忽然从这种迷梦惊醒,眼前的色块细化重组,终于恢复成正常的样子。蓝色的矢车南,蓝天。一切如初。科洛雷多闭了闭眼,叹出一口气。


“走吧。”他说,从桌旁站起身,最后看了一眼那盏矢车菊。




03


莫扎特把车窗降下来了一点,风极速从他耳边飞驰,留下一串雷声般的震动。玻璃擦得很干净,但毕竟是层屏障。以那道缝隙为界,上方一小片方形空隙纳进的景色干净得如被清洗过。下面则晦暗昏沉,仿佛山雨将至。


这条路并不是他们从前走过的,但也大差不差。都是一样宽的公路,一样茂密的树丛,远远望出去,几座相似的低伏小山横断了大片大片的平原。然而在玻璃窗的阻隔下,看起来也只是死气沉沉的。


唯独天色依然很蓝。莫扎特从前很少见到这样蓝的天。大约是出了城区的缘故,天的水蓝色连车窗都压盖不住,最多只能使它看起来深一些,那种快活的蓝色依旧不受阻拦地溢出来。


莫扎特盯着它,有点出神。


他想起自己作废的一部曲谱。


写《假园丁》的时候他刚与离开萨尔茨堡不久。在去维也纳的路上,他无端地格外想写点什么。大概是想写一些非商业化的、属于他自己的东西。这个念头发源很早,具体是什么时候起的他也说不清楚,但起码在写《装疯卖傻》时就有兆头了。


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想这件事,还耽搁了《假园丁》的进程,只是这首仅存在于他心里的曲子没有半点进展。他四天写完了林茨交响曲,这支曲子却不知道能不能在四年内写完。


他纠结的地方太多了。小提琴或是钢琴,协奏曲或是奏鸣曲,三个小节或是四个,喜剧或是悲剧。他一直是音乐的主人,却第一次感到被音乐束缚了手脚。而这种感受,他此后又不止一次的察觉到。


莫扎特低下头,用脚踢了踢那个垃圾桶,可乐罐在里面翻滚了一圈。他的心有点沉不下去,像是被什么攥住,惴惴不安。他此前也去过巴黎,但从没有一次有这样不受控制的感觉。


前方是一个隧道,幽长弯曲,看不到终点,莫扎特闭上眼,重重地往后一靠。




04


从主教宫的正殿向里走,转过挂满攀缘类植物的长廊,穿过一个个富丽的偏殿,就是用于宴会和演奏的大厅。


科洛雷多这一年经常出现在此,这段时间萨尔茨堡的变动太多,他已经有些疲于应对这些琐事。偶尔闲暇,他也会召乐队来表演,但通常只会被更多政务中断,或者他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。


总是少了点什么。


科洛雷多从长廊绕过,身上的红色祭披让他皱了皱眉。他并不常穿这一身。布料看似宽松,却总是束手束脚。阿尔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话,他听后终于缓和了神色,不紧不慢地朝大厅去。




05


隧道结束的一刹那,光线立刻涌了进来。莫扎特忍住不适睁开眼睛,在突然的光线下用力眨了眨眼。他侧过头去,再次看向窗外,恰好错过了南奈尔带着担忧的眼神。


刚刚的一瞬间光亮似乎只是错觉。依然是昏沉沉的景色,朦朦胧胧,仿佛蒙了一层黑纱。


他把车窗彻底降了下来。


景色似乎没有什么大变化,只是提亮了一点,像把面纱撩起了一角,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立竿见影。风更大了。他微微偏过头,避开强风,几缕乱发被吹得贴在他脸侧,遮住了半帘视野。


南奈尔咳嗽了几声。她鼻尖有点红红的,但是隔着墨镜,并不能太看清楚她的脸色。她不知什么时候把口罩摘下了,安静地坐在一边,只有当车转弯或遇到陡坡时紧紧抓住旁边的扶手。除此以外,她像一尊雕像。


莫扎特的心紧了紧,但不知道为什么,他没有关上车窗。




06


酒液在玻璃杯中轻轻晃动,折射着大厅的灯火也染上酒红色,漾出一片涟漪。已经到了不少人,科洛雷多和几位面熟的商人政客颔首致意,从墙上挂着的一幅又一幅画像匆匆走过,在大厅尽头的巨幅女皇画像下停住。他最近有意在萨尔茨堡修建一座歌剧院,这件事说大不大,只是牵扯的方面很多。科洛雷多虽然被女皇授命,但以他个人的威信还是不够,他依然需要倚靠这些人。


歌剧院。


连科洛雷多自己都有些怀疑,这个时代是否真的还有人会为艺术而动容。他这会儿想到很多事。在他少年时代接受的教育里,艺术是一种锦上添花的工具。他自幼时随从父母在各种宴席穿梭,这种场合,音乐当然都不会缺席。但是这些音符最终成为成人之间交谈试探协商让步的背景,如同一张惨白的纸上落下的雪花。不显眼,且顷刻即化。


他抬眼回望来处,隔着一整个富丽堂皇的宫殿,只隐隐看到一小片蓝天。阿尔科正在分发几沓文件。为歌剧院的修建他写了几稿文书,也曾连续三天不眠不休。如果音乐不能打动他们,科洛雷多想,那么,用利益。




07


南奈尔极力压制着她的声音,几声咳压在嗓子里,闷闷的。她一手死死捏着扶手,一手攥着胸口处的衣服,身体随着咳嗽颤抖。旅途弄乱了她一向梳成长辫的头发,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侧。但是她始终抑制住自己,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。


莫扎特的余光轻轻拂过她的脸,转瞬又收回。他有点发抖。


窗外依然是一成不变的景色,只是远远的平原上似乎有个什么白色的东西,莫扎特想大概是一小片花丛,他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,依然没看出什么名堂。这时候旁边一辆车从左边飞快地超过他们,他才意识到车速不知道什么时候慢了下来,下意识往驾驶座扫了一眼,突然发觉他的父亲同样紧皱眉头,搭在方向盘上的食指抽搐似的动了动,最终又平静下来。于是他在心里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。


这大概不是冷笑,但也绝不是什么可以被称之为愉快的情绪催生出的笑。


五年前他第一次学会了它。当时他大病了一场,还没有彻底痊愈,在萨尔茨堡的大雪里,他咳得像是把整个冬天的寒风都呼进了咽喉。


他和父亲准备回家,在萨尔茨堡的主教宫前和宾客致谢道别。他捂住嘴避免自己发出咳嗽声,因为同行的还有几位“大人物”,他不能失礼。等到终于结束的时候他长长叹了一口气,结果这声叹息还没完成就被一阵更猛烈的咳嗽打断了。一声一声,他被迫弯下腰去抑制,脑海中突然浮现那个他曾经觉得离他很远的病。我会死吗。他想。


沃尔夫冈。一个压低的声音叫他。是他父亲。


利奥波德没有看着他,但是的确是在对他说话。


沃尔夫冈,他说,注意仪态。


莫扎特一瞬间僵了一下。他抬起头看向他的父亲──那一年的时候他比利奥波德还要稍矮一点──但最终也没有发出什么抗议。他已经累到说不出话了,接连的咳嗽像要把他的整个呼吸系统全部撕裂,火一样的灼烧感顺着肺部爬到喉管,似乎也影响到了额头的位置。他在发烫。一整天,他就是这样度过的。因为他的父亲不愿推掉来自主教宫的邀请。而为了他的父亲,他不得不在一整天里捱着病痛忍着咳嗽为那些大人物演奏。


突然后面有人在叫:“莫扎特!莫扎特大师!”


他甚至不愿意回头,反正这是他父亲自己的事。这个想法一直延续到那个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,对他说:“莫扎特大师……”


耳边隆隆冬风好像一下子静下来。


后面的话似乎模糊了。莫扎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他父亲,他会是什么表情?错愕,还是别的什么?他又有点为自己这个下意识的推断而感到羞愧。但他回神去应付来人时依旧想了很多,他脑子里乱糟糟的,各种思绪像是洗过的衣服口袋里的卫生纸屑,交错粘连在一起,弄成浆糊似的一团。


莫扎特大师。他无声地复述了一遍。原来这个称呼已经属于他了。


那时他第一次学会这种笑。




08


写那些文件只能抽空。科洛雷多说不上忙碌,但主教之任毕竟也不清闲。偶尔夜里他挑灯面对桌上的一张张白纸,活动一下发僵的手腕,对着窗外怔一会儿,才终于写下去。


他写得并不太顺利,涂涂改改。不过科洛雷多并没有艺术家那样把草稿团成球扔掉的习惯,一张张废稿被他妥善地放在一边,偶尔他想静一静,会随便抽出一张翻看,又对比它和手头这一张的区别。


都是他写下来的东西,可他又时常觉得陌生,仿佛初次见到一样,逐个读下这些拼凑在一起的文字。


神游的时候是他少有的休息时段。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思绪能蔓延那么开,从一个错漏的字母联想到一个中世纪流传的故事。


有时他闭上眼,会想到白天在主教宫听的乐曲。很奇怪,他其实并不能全记起来,更多的是一些散乱的断章。他不时会想,这些究竟是白天乐曲的一部分遗体,还是他的大脑自行组织的一段音乐。


但他也并不求证。




09


那一天没有烧壁炉,他很清楚地记得没有,但是恰恰把原因忘记了。莫扎特回想时只记得伏在床边的南奈尔。她是在哭吗?他也记不起来了。


他的情绪中混杂着恐惧和兴奋,而且全都毫无道理,高热让他不停地出汗,一边发抖,一边整件衣服都被浸湿。


南奈尔好像是听到他们回来的动静才起身的,她的手背在脸颊上蹭了蹭。是在抹眼泪吗,还是单纯地拨开乱发。房间太昏暗了,他看不出来。


莫扎特径自往床上一倒,忍了一整天的痛苦似乎在这一刻全都爆发出来,他也没有吃晚饭,于是连胃也开始灼烧,逼迫他咬着牙蜷起身子。


“沃尔夫冈!”南奈尔本来在和利奥波德低声争论什么,见状急急地冲到他床前,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。“天哪,你发烧了!”


“沃尔夫冈!”


“沃尔夫冈……”


“沃尔夫冈。”


最后一声并非来自回忆。


莫扎特迟钝地抬起头,原来又是一个岔路口,前面堵住了,利奥波德回过头,让他把车窗关上。他随便地应了一声,按下门边的按钮。


车窗一点一点升起来,之前他看见的那一点白色似乎动了一下,莫扎特的注意力因此转移过去,等到那个白点愈高愈近,他才终于确定。那是一只鸟。


舒展的翅膀,羽毛根部一抹墨一样的黑,从天的那边掠过来,在树顶之上飞过。


他的视线随着那只鸟移动。与此同时,玻璃窗继续慢升起,一点点给天的蓝镀上一层暗色的隔膜。最终只剩一个缝隙时那只鸟正好被框进唯一的一方蔚蓝里,随后车窗升到了最顶部,闷闷的一声响,将它斩首。


但是并没有。


顷刻之间它又扇动着翅膀,从他视线的盲区脱身远去,轻盈,或许也自由。


“我想成为一只鸟。”


他喃喃自语,额头上恍惚还存留着南奈尔冰凉的手的触感。




10


人群散尽后科洛雷多在门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,阿尔科为他端上来一杯酒,他只看了一眼,又让他拿下去了。他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,并不算太失望,只是有点疲倦。前面的走廊里有几个侍从匆匆走过,日头好像大了一些,也没再听见鸟鸣。依然需要磨,一点一点地谈下来。这本来就是他预先准备的没有办法的办法,但是他这会儿又有种望不尽的感觉,如同视线前横了一纵山脉,他大约知道目的地,只是单单看起来就已经能让人产生放弃的念头。


“午餐已经备好了。”阿尔科上前提醒他。


科洛雷多点点头,只是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,忽然间又好像想到什么,问阿尔科:“乐队呢?排练得怎么样 ?”


“都和往常一样。”阿尔科说,“我也遣人问了几位剧作家,他们都不愿意。您给出的难度太大了。”


科洛雷多依然只是点点头,便不再言语。阿尔科于是也在一边沉默地候着。


教堂离主教宫很近,不知道过了多久,教堂的钟敲响报时的声音如往常一样准时传过来。科洛雷多恍然惊醒一般收回目光,深深呼出一口气。


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,转身问阿尔科:


“那么维也纳的音乐家呢?”




11


前面的车流渐渐散开,莫扎特看了一眼南奈尔,她的咳嗽好像好了一些,但脸色变得更白。一直以来她都给他这种感觉。


就像他自己一样。


这个想法没头没尾地浮现在他脑海里,莫扎特也给不出一个缘由。他不知道这个相似之处究竟在哪里,让他从南奈尔联想起他自己。或者说他其实一直都知道,只是今天没有逃避——


“你刚刚说了什么?”


利奥波德突兀地问了一句。莫扎特这个角度正好没法从后视镜看见他,就像那个雪夜里他终于反应过来时、利奥波德的神态已一如往常没有半点波动。他甚至不知道它是否改变过。


“没什么。”莫扎特最后说,他平静得像他的父亲:


“我看见了一只鸟。”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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